客居伦敦时租住的旅舍对面,正是尤斯顿路上的大英图书馆,我在那里看过一整天的比亚兹莱《黄皮书》。那杂志我本打算在查林克罗斯街旧书铺买一套,可将近千镑的古董价已大大超出自己并不宽裕的预算,就只好以稽核他对中国插图画家影响的名义,排队办借书卡进入阅览室。为了比亚兹莱的画,鲁迅除对陈西滢和叶灵凤不断冷嘲热讽外,还曾编印《比亚兹莱画选》,“略供爱好比亚兹莱者看看他没经撕剥的遗容”。我对久已熟稔的“遗容”没有兴趣,但却更惦念那因封面的黄颜色而著名的期刊原貌。
1926年2月,鲁迅与陈西滢为“闲话”笔战,在《语丝》上刊发檄文《不是信》。其中有言曰:“因这一回的放泄,我才悟到陈源教授大概是以为揭发叔华女士的剽窃小说图画文章,也是我做的,所以早就将‘大盗’两字挂在‘冷箭’上,射向‘思想界的权威者’。殊不知这也不是我做的,我并不看这些小说。‘琵亚词侣’的画,我是爱看的,但是没有书,直到那‘剽窃’问题发生后,才刺激我去买了一本ArtofA.Beardsley来,花钱一元七。”(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北京初版《鲁迅全集·第3卷》,231页)
鲁迅“爱看”比亚兹莱的画早有年头。据其日记和书帐记载,他1929年4月筹印比亚兹莱画集前,曾在1924年4月4日,得到丸善书店寄来的《比亚兹莱传》。前文提到的ArtofA.Beardsley,是他1925年10月6日从商务印书馆收过版税后所买,同时购得两本。至于所谓“剽窃”问题,《鲁迅全集》的注释说:“《晨报副刊》自1925年10月1日起,由徐志摩主编,报头用了一幅敞胸半裸的西洋女人黑白画像,无署名,徐志摩在开场白《我为什么来办我想怎么办》中也未声明画的来源;只是在同日刊载的凌叔华所作小说《中秋晚》后的附记中,顺便说‘副刊篇首广告的图案也都是凌女士的。’10月8日,《京报副刊》上登载了署名重余(陈学昭)的《似曾相识的〈晨报副刊〉篇首图案》,指出该画是剽窃英国画家琵亚词侣的。……陈西滢疑心这两篇文章都是鲁迅所作。”(页240)
比亚兹莱的骇世色情图画,多系其阿里斯托芬喜剧《吕西斯特拉忒》插图。可“敞胸半裸的西洋女人黑白画像”又为何书配图,我却无从稽考。那天听说韩石山写《徐志摩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年2月初版,551页,24.00元),曾购藏全套《晨报副刊》影印本,就猜想他见过那幅惹是生非的画,书中该有其出处线索。但我没想到,那幅画在韩著中,却又变成“扬手女郎图”。他有一句话说:“就在叔华家里,搬出厚厚的一本画册,共同查看,结果是选中一个扬手女郎图。”(页189)其根据是徐志摩和凌叔华的两封信。“扬手女郎图”实为凌叔华自己说法(在《关于〈说有这么回事〉的信并一点小事》里,凌的原话是:“后来我们找出一册厚厚的书面样本来同看:找合意的样子,结果你同我选上那个扬手女郎图”)。比亚兹莱的画仍是谜团一个。
还得求助“诗哲”。线索果然在徐志摩致孙伏园信中。他说:“这回‘晨报副刊’篇首的图案是琵亚词侣的原稿,我选定了请凌叔华女士摹下来制版的。我谢了她,却没有提画的来源。重余先生不耐烦了。该的。他骂了。幸亏我不是存心做贼,一点也不虚心,赶快来声明吧。第一我先得把重余先生这份骂完全承担在我一个人身上再说,绝对没有旁人的份。那天出了报以后我的朋友就问我为什么没有声明那是琵亚词侣的原画;叔华更是着急,她说又该人骂了!我说不忙,我正想长长的做一篇说明我为什么选用那个姿态,我正在着忙寻一本卡图勒斯Catullus的集子哪。琵氏原画是像图解卡图勒斯一节诗的,那诗的内容我不知道,所以我得看了书再写。我问了好几个朋友都没有那书。……其实琵亚词侣的黑白素绘图案,就比如我们何子贞张廉卿的字,是最不可错误的作品,稍微知道西欧画事的谁不认识,谁不爱他?我们朋友里就有不少一见那图案就直说是他的,没有错儿。我还记得那晚最先认出的是徐祖正与邓以蜇两位。所以我即使存心做贼,我也决不会到团城里去偷了那尊大玉佛回来供在家堂说这是我亲手雕的。太笑话了。只是卡图勒斯的诗集始终找不到,我想做的一篇说明因此没有做,我到要乘便问问那位要是碰巧有在手头愿意借给我的,我一定道谢(顶好是英译本)。”(《徐志摩全集·补编·日记·书信集》,上海书店1995年8月初版,页36)
画既是“像图解卡图勒斯一节诗”的,就试着看看我在耶鲁觅得的宾州大学1966年版比亚兹莱编《萨沃伊》选本吧:书中收有比亚兹莱19幅图画,其一正好是他的卡图卢斯诗配图。画的标题是拉丁文AVEATQVEVALE(汉译为“你好,再见”,与“扬手女郎”和“敞胸半裸的西洋女人”无涉)。诗是卡图卢斯写给其兄弟的挽歌,题为《卡图卢斯·诗101》,由比亚兹莱从拉丁文译为英文。徐志摩没借到的大概就是这首诗。
卡图卢斯的诗已有中译,但略与比亚兹莱英译有别:“经过许多国家和重重海洋,/哥哥呀,我来参加悲痛的葬礼,/来此地向你作最后的献祭,/徒劳地向你沉默的骨灰致辞,/是命运把你从我身边夺去,/哥哥,如此残忍地夺走了你。/今无他法,只得按祖传习俗,/请你收下这些悲哀的祭品,/上面洒满了兄弟情的泪点;/从此别了,哥哥呀,你好,再见!”(《古罗马诗选》,飞白译,花城出版社2001年1月初版,237页,20.00元)
如此说来,比亚兹莱画上的挥手者当是卡图卢斯本人,他是在向自己的兄弟作别:“你好,再见!”日后再不能说他是“扬手女郎”,或者“敞胸半裸的西洋女人”———比亚兹莱的画很传神,其笔下男女极易判别,“半裸”的自然就更不用说了。